能源行业强力“反内卷”，光储是“内卷”重灾区

近日，国家发改委、市场监管总局就《中华人民共和国价格法修正草案（征求意见稿）》（以下简称《草案》）向社会公开征求意见。此次修法首次将“反内卷”纳入法律框架，进一步明确不正当价格行为认定标准，规范市场价格秩序，剑指价格串通、哄抬价格、价格歧视等不正当行为。

在电力、光伏、储能等能源领域，近年来价格乱象频发：电力现货市场存在部分主体联合抬价、虚构申报曲线等违规行为；新能源招标屡次出现低于成本价的极端报价。尤其是，光储行业恶性竞争已带来严重后果——光伏产业链各环节均陷入大面积亏损，储能系统报价大幅下行，锂电企业净利率跌破警戒线。企业集体陷入“增产不增效”的发展悖论，甚至威胁长期技术创新能力，侵蚀行业全球领先优势。

在此背景下，“反内卷”纳入法律体系能否成为破局关键？新规将如何重构行业竞争格局？企业又该如何在政策与市场的双重变局中突围？

光储是“内卷”重灾区

内卷式竞争违背经济运行规律，是低质量、同质化的过度无序竞争，其中低价竞争是常见表现形式。

能源领域是价格“内卷”重灾区，尤其在“双碳”目标推进过程中，新能源行业出现明显的结构性失衡。华北电力大学教授郑华向《中国能源报》记者指出，价格竞争本质上是市场经济周期中供过于求的典型表现。在全球经济复苏乏力、需求持续疲软的大环境下，叠加部分地方政府非市场因素干预，客观上延缓了市场出清进程，导致产能过剩问题进一步凸显。

价格屡创新低，各方叫苦不迭。上半年光伏产业链各环节主流型号光伏产品平均价格较2020年以来的历年最高价格降低88.3%、89.6%、80.8%、66.4%。中国光伏行业协会统计数据显示，2025年第一季度，31家A股上市光伏主产业链企业整体营业收入1178亿元，同比下降24.5%；净亏损125.8亿元，亏损幅度同比增加274.3%。

储能系统“价格战”愈演愈烈，低价、超低价中标频频出现。上半年2小时储能系统中标均价为448.31元/kWh，同比下降69%。储能电芯单价低至0.26元/Wh，部分储能厂商为了维持生存，采取减配、低配等成本压缩手段，不仅削弱行业整体竞争力，更可能引发系统性质量和安全隐患。

更令人担忧的是，这种非理性内卷正在侵蚀新能源产业未来。

远景高级副总裁田庆军指出，我国新能源领域的全球领先优势绝非一劳永逸，持续保持领先，必须构筑三大核心壁垒：持续加大的研发投入、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专利护城河，以及不断提升的行业准入门槛。呼吁行业加快洗牌进程——让那些缺乏核心技术、只靠低价竞争的企业尽早出局，鼓励企业将资源集中到核心技术突破和产品迭代升级上。这不仅是企业生存发展的需要，更是维护国家新能源产业战略安全的必然选择。

去年以来，行业已逐步凝聚共识，掀起数轮“反内卷”行动。中国光伏行业协会召集企业召开座谈会，明确组件最低0.68元/W限价标准；12家风电整机企业签订《中国风电行业维护市场公平竞争环境自律公约》，旨在解决低价恶性竞争、恶意诋毁竞争对手、不公平合同条款等问题；储能行业协会组织主流储能企业代表，推动反对低于成本价竞争、反对恶性价格内卷。

从实际结果来看，风电行业已基本告别“内卷”，而光伏和储能行业仍面临竞争压力。田庆军介绍，这基于产业生产方式和市场竞争上的本质差异：光伏作为连续性生产行业，产能利用率直接影响成本，组件虽可长期存放但严重产能过剩迫使企业通过降价来消化库存；风电是典型的柔性制造业，加之70%以上装机集中在下半年完成，实际产量与设计产能的偏差对成本影响较小，其价格竞争压力相对较小；储能行业则兼具两者特性，电芯必须连续生产且存放期影响品质，而其他部件可柔性生产，目前行业产能过剩程度低于光伏，但参与者众多导致协调困难。

立法“重塑”治理思路

相比行业自律公约的“软约束”，立法能否形成足够威慑？

《中华人民共和国价格法》自1998年实施以来，在引导资源优化配置、促进物价合理运行、保护消费者和经营者合法权益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。《草案》进一步完善低价倾销的认定标准，规范市场价格秩序，治理“内卷式”竞争。同时，提高处罚标准，如经营者违反明码标价规定的，可以并处五千元以下的罚款；情节严重的，可以并处五千元以上五万元以下的罚款。

中国人民大学应用经济学院副教授郭伯威向《中国能源报》记者表示，《草案》是我国构建统一大市场、健全现代价格机制的重要制度进展。它通过细化不正当价格行为的认定标准，强化执法依据，增强了制度的可操作性，特别是对价格串通、哄抬价格、价格歧视等行为的明确界定，为今后监管执法提供了坚实的法律基础。在此背景下，这部法律的升级不仅是技术层面的“修订”，更是治理思路的“重塑”。

《草案》以更高的罚款上限和更清晰的违法认定标准，建立起更具威慑力的硬性法律约束，不仅提升了违法成本，也有助于改善“守法成本高、违法成本低”的市场困境，有望推动市场监管从“事后追责”向“事前预防”转变。

业内人士同时坦言，考虑到头部新能源企业年营收规模普遍达到千亿元量级，单次数千至万元的处罚对个别项目而言恐难以形成实质约束。且执法过程中需要确凿证明企业存在“以低于成本价销售且意图排挤对手”的主观行为，这给取证带来较大难度，一些企业可能通过财务手段来规避低价销售的认定。但这并不意味着处罚机制失效，如果能够建立常态化监管，对屡次违规企业实施叠加处罚且将价格违规行为纳入企业信用记录，影响其后续融资、投标等经营活动，将迫使企业在短期市场策略和长期合规风险之间做出审慎权衡。

在郑华看来，市场是动态发展的，法律规制作为底线保障，其作用受发展阶段和市场条件的客观影响。但《草案》明确的政策导向，将切实加速行业洗牌，推动市场份额向技术领先企业集中。

郭伯威同时也提醒，在新能源行业，价格问题的复杂性远超一般商品领域，“价格内卷”与“价格合谋”往往并存、相互交织。个别市场频繁出现“轮流中标”“关联企业围标”“报价高度趋同”等情况，明显带有合谋成分。这些行为通过隐藏在市场机制背后的组织化操作掩盖了其违法本质，表面上看似竞争激烈，实则是在操控市场结果。因此，在识别和打击新能源行业的不正当价格行为时，不能仅凭价格是否“偏低”作出判断，而应建立起一套包括成本监测、企业关联性分析、历史行为比对在内的综合评估体系。只有这样，才能有效识别那些“披着相互竞争外衣”的合谋行为，真正还原市场博弈的真实逻辑，保护良性竞争的生态基础。

携手推动行业高质量发展

从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明确“综合整治‘内卷式’竞争”到《政府工作报告》提出“促进产业有序发展和良性竞争”，从行业协会牵头制定自律公约到价格秩序纳入法律监管，我国正在构建多层次、立体化的“反内卷”治理体系。

郑华指出，推动能源产业高质量发展，需构建政府、市场与企业协同共治的生态。产业政策的核心在于保持稳定预期和科学引导，避免短期波动影响长期发展。

值得注意的是，国家发改委日前召开的2025年上半年发展改革形势通报会，强调纵深推进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，破除“内卷式”竞争，深入推进招标投标制度改革。这一导向及时回应市场关切，为行业发展指明实施路径。

业内人士建议，新能源将项目招标价格评分权重从现行的60%左右压缩至30%—40%，同步建立包含技术性能、全生命周期成本和创新性等维度的综合评价模型，并对采用前沿技术的投标方案给予一定的溢价空间。引导企业通过技术创新而非价格血拼获取竞争优势，最终推动行业形成“中间价中标”的良性竞争生态。

郭伯威强调，市场的高效运行不能依赖“看不见的手”单独完成，同时监管也必须有清晰的边界，要防止“越位执法”，尊重经营主体自主定价权。“看得见的手”与“看不见的手”形成良性互动，才能构建真正高效、透明和公平的市场秩序。

“价格监管要注重技术变迁带来的新挑战。”郭伯威提醒，尤其在电力交易、数字供应链等领域，企业越来越多地依赖算法决策系统进行定价和投标。这虽然提高了运行效率，但也悄然带来了“无意识的隐形合谋”风险。比如，不同企业使用了相同或类似的智能报价系统，虽然表面上彼此并未协商或沟通，但由于算法设定逻辑趋同、优化目标一致，最终报价结构可能高度一致，实质上对市场竞争产生扭曲。这类“算法共谋”区别于传统意义上的价格串通，更难被监管识别，也尚未被多数法律体系有效纳入执法视野。建议有关部门超前研判AI与算法在价格决策中可能引发的系统性风险，逐步建立起与之相适应的监管机制。

企业作为经营主体，在推动行业“反内卷”进程中应发挥主导作用。当前，新能源头部企业致力于在技术层面和商业模式上构建差异化优势，聚焦高效电池技术、固态锂电池研发、构网型储能等前沿领域，建立技术护城河。企业从单一设备供应商向综合解决方案服务商转型，积极探索光储充一体化、虚拟电厂运营、碳资产管理等创新业务模式。

立足行业周期，企业应该建立基于长期发展的竞争策略。田庆军认为，国内市场将坚持“合理利润”，坚决不以牺牲产品和服务质量为代价盲目追求市场份额，更不会参与低价竞争获取低质订单。与此同时，持续做大海外优质市场，但不会盲目追求全球覆盖，而是将有限的力量集中服务于符合企业战略定位的高价值市场。